遮满了灰尘的梦

  
是旧梦了。
  
三十多年了,那个文学梦遮满了岁月的灰尘,早就不堪回首了。
  
新千年的晚春,台湾校园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散文集──《心的呼唤》,手中拿著这本新书,我仿佛人还在梦中。这是我写的吗?人已经到了中年,我怎么可能闯入了文学的园地。虽然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封面上,但我知道得明明白白,圣灵才是这些散文的最终作者,是主耶稣“成全”了我的梦。
  
记不清楚我的文学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肯定不是童年。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一大家子六、七口人,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个人撑著。家中没有一点文学气氛。母亲成天操心的就是一件大事,千万可别让孩子们饿出个三长两短的。她常常说:你们几个一睁开眼,饿得就像饿狼似的,叫我上哪里去弄东西去填饱你们的肚子哪。愁死人了,我这脑袋都大了。
  
无巧不成书,上大学时,一位讲历史唯物主义的刘老师这样讲国情:想想看,早上一起来,全国就张开了十二亿张大口,等食吃,就知道中国多难了。
  
在这样难的现实下,操不完的心的母亲,她哪里有什么心情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更何况她一个大字不识。所以,我的童年没有梦幻的色彩,现实得都到了这样的地步:老是核计今天晚上能喝上一碗高梁米稀粥,还是两碗。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梦想也没有。我们家乡的冬天挺长的,隔几天就下一场小雪或者大雪。一下雪,大地就变得雪白了,厚厚的一层。有时,我望著那厚厚的白雪直发呆:要是它们能变成白面多好啊。于是我就幻想用这些白面蒸馒头,花卷,包子,当然了,最多的还是包饺子,吃不了就先冻起来。
  
我的白雪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白雪公主,也没有听说过还有一个什么白雪公主。我五、六岁时听到过的故事,大都是景婶讲的故事,她讲的又大都是些什么狐狸精的故事,活龙活现的,还说她在北大荒亲眼看见过,说狐狸精可能迷人了。说那些坏狐狸精专爱吃小孩的心肝。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想不听了,但又挪不动腿,还问是吃好小孩的心肝还是坏小孩的。
  
这些狐狸精一类的故事听多了,老是觉得我们大院中肯定也藏著狐狸精,说不定就藏在我们前面的那堆柴火堆里。于是,天黑了出门,我老是回头,看柴火堆里会不会蹿出条狐狸精,来吃我的心肝。手一边按住胸膛我还一边安慰自己,不会,不会的,要是出来的话,也是个心眼好的狐狸精,变成最漂亮的小姐,帮助穷秀才考上状元。
  
我喜欢好狐狸精。一想到它们,我就有点遗憾,自己太小了,还没上小学,想被它们把魂迷住了都不可能。但一想到自己是个男的,家又这么穷,也就气平了。还有机会。
  
小学上了两三年后,我就告别了这些故事,也告别了小人书,我迷上了没有画面的小说,那些摆成了一行行的方块字对我有了一种魔力,我惊异它们怎么那么会讲故事?那些故事大都是革命英雄的故事,文字也大都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就是那情感,也都爱憎分明:对于同志,要像春天般一样的温暖;对于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酷无情。至于阿哥阿妹情谊长,那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属于破除的行列。
  
再过几年,我就动笔了,开始自然是作作文。老师给的是大题目,我作的是大文章,不管写什么,都爱使用一些大字眼,什么祖国啊,人民啊,主义啊啡等。班上的作文比赛,老是占著前三名。文学梦大概就是这样随著老师写在作文上的评语而萌发了。
  
中学时有一次全校进行了作文比赛,我得了大奖,奖品是薄薄纺一本革命小说─《闪闪的红星》,上面盖上了我们中学的红色大印─“凤城一中革命委员会”。那是七零年到七一年间的事,大陆出版的文学作品也就三、五本,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贴上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大毒草”的标签,成了禁书。因此,我得到的这个奖品,著实让我激动了好多天。看了一遍又一遍。
  
激动著激动著,我就不知道北了,连成为作家都大胆地做到梦中了。奇怪的是,那年代中,作家大都被斗争被专政了,但我还没有放弃作家梦。那大概与我从上小学二年级起就看小说有些关系,总是觉得这作家了不起。作家还是要作的,只是要作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
  
上了中学的三年级后,我还花了半年多的功夫,把我和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徐志诚之间的一段友情写成了小说,有四、五万字之多,写得我自己都有点激动了。可惜在搬了许多次家后,这个处女作和后来发表的许多文章一样,都丢了,连个底稿也没有了。
  
那时候,经常写的文章是大批判稿,往上面批到过曾经任过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当时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面对面批的则是被称为”牛鬼蛇神“的学校中的老师。那些文章说穿了,就是辱骂和恐吓,斗!斗!斗!杀!杀!杀!写来写去,文章中充满的就是浸透著“霸气”的仇恨。
  
就是这样的梦,也作不长。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七岁,我中学毕业了,下到农村劳动,名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农民,成天修理地球,能作什么梦,只要能填饱肚皮,就谢天谢地了。文学梦,死了这份心吧。
  
这一死,就将近三十年。
  
上大学以后我明白了:我写点论文什么的还凑合,至于搞文学,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少年的梦,就把它封存在记忆的仓库里头吧,不管落下了多少灰尘,千万别去擦它。不然,除了沾一鼻子灰外,还会有什么结果呢。
  
就是哲学论文,也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写不下去,就不写了,自嘲是封笔。当活著都觉得乏味、无聊,我哪还有闲心舞什么文、弄什么墨?
  
九五年,我信主了。在弟兄姐妹的一再鼓励下,我把自己探索信仰的经历写下来了,于是就有了我的第一篇“见证文章”─“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一个基督徒”。
  
五月十日,《海外校园》杂志收到我的稿子五天后,编辑郑期英姐妹就亲笔回信说:“身为编辑,最兴奋的事莫过于收到一篇好文章,收到你的Fax,看完后心中真是涌出感谢与赞美。最近我们正向神求一些好的见证文章,没想到神这么快就应允。您的见证写的极鞭辟入里,对从不信到信之间的心路历程刻划得极深刻,我们深信必能帮助许多有同样问题的读者们。”
  
这个短短的信件极大地鼓励了我,使我相信:天生我材,定能为主所用。从此我立志用笔来为主传福音。不久后,我就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写下了我的心灵忏悔录─《我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这本十二万多字的很快就由台湾的校园书房出版社出版了。但是,就是在这时,我也毫无重温文学旧梦的念头,那个梦已经被遗忘得太久了。
  
一直到一九九八 年十 月初。
  
一日上午,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了电脑前面。我先闭上了眼睛,为还没有信主的亲人祷告。我想到了哥哥,他虽然换肾了,但死亡随时威胁著他的生命;我又想到了姐姐,自己从小就是姐姐带大的,可她还没有信主。越想,我的心就越沉重。亲友们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在我眼前浮现,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我的心在呼唤:姐姐,你快点信主吧!哥哥,你把你的生命交给耶稣吧。主耶稣,你怜悯我的亲人吧,他们若不信你,我死不暝目。我有话要说。
  
我的这些心里话,我不能不说。
  
当我在电脑上断断续续打上我对姐姐和哥哥要说的心里话时,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了两个多小时。就这样,在祷告中,在思念中,在泪水中,十天过去了,我写了十多篇散文,一颗诚挚的心,带著泪水在呼唤:亲人啊,向耶稣敞开你们的心吧。
  
是上帝感动了我的心。在那些天的祷告和写作中,我的耳边时常响起《耶利米》书中上帝那泣血的呼唤:
  
  “背道的儿女啊,回来吧!”
  
  “背道的以色列啊,回来吧!我必不怒目看你们;因为我是慈爱的,我必不永远存怒。这是耶和华说的。”
  
写完那十多篇文章后,我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不知道这像不像散文。于是,我就把全部书稿寄给了作家方仁念老师和夏维东弟兄。方老师很快就来信鼓励我,并介绍我看几个散文家的作品。夏弟兄则像我中学的老师一样,仔细地修改了我的全部文章。《海外校园》和《生命季刊》的编辑们,看了文章后,则立即决定发表其中的一部分。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写的也许还可以算为散文,虽然不那么地道。
  
一次到加州布道结束后,在乘飞机飞回芝加哥,在高空中,几个关于福音书的故事突然出现在脑袋中。回到家中后,我赶快就写,于是写出了第一篇圣经小说,然后,是又一篇,写了几篇后,我发现自己也可以学习使用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来传讲那古旧的福音,传讲耶稣怎样救了我这个罪人。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三年前圣灵引导我写起散文时,主不是来圆我的旧梦,而是彻底粉碎了我的旧梦,那个梦的核心是我,是我盼望通过写书而出名。
  
我的旧梦上遮满了灰尘,别的不说,就以语言而论,就有太多的假话、大话、空话、废话。那些话,今天要是听了,一点会脸红的。
  
但今天,上帝给了我一个新梦,要我用手中的笔,传主的福音。我知道,无论从我的灵性还是文学技巧来说,我都不配作这样的梦。但上帝怜悯了我,他向我要的就是一颗诚挚的心,他要我献给亲人和朋友的,就是这一颗诚挚的心。
  
当上帝给了人一个梦,时间就开始了。
  
写于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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