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底,全国上下都造反了。转过年,我也跟着反了。那时我正在文化小学读书,刚上小学五年级。 有一天,我找了一张不大的红纸,又拿来了墨水瓶,用毛笔蘸足了墨汁后,就在红纸上面写下了七个大字:“革命到底战斗队”。我写字时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特别是想到毛主席正在看着我时,就更激动了。当然毛并没有站在我的面前,我是想到了他的画像,正贴在黑板上方墙中央的那张。自从多次听了毛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消息后,我看到毛的画像,也觉得他“红光满面、神彩奕奕”的,而目光则是“慈祥的”。那天,我感觉到的目光大概就是慈祥,那慈祥的目光鼓励我们红小兵起来革命,保卫革命江山。一想到自己岁数这么小就开始保卫毛主席了,并且毛还支持着我,那是不能不激动的。 除了激动外,我还有些得意,因为好些同学正围着看我写。 我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出来造反的。 我在班内当了几年的学习委员,又当班长,有一帮子自己的人,于是,这个战斗队一成立,就有七、八个同学加入了,我,自然就是队长了。 由于我们年龄小,只能是“红小兵”,而不是“红卫兵”。这多少令我有点遗憾,因为当时流行着“革命不分前后,造反不分早晚”的口号。而我私下则认为:造反也不该分年龄大小。我坚信,虽然我年龄小,但也有一颗保卫毛主席的红心。 我们那个战斗队成立后,并没有干什么大事,在校内写过一些大字报,批判校长时,我们站在那里和大家一起喊口号,如此而已。记忆中最大的一次活动是到县里参加静坐,向县政府的官老爷们示威。从我们文化小学列队走到了中心小学(那时已经改名为东方红小学),和其他小学的老师学生集合后,走了半里路,走到了我们县城中唯一的灯光球场,就坐下了,是谓静坐。别看就是坐在那,但我的表情和心情都是十分庄严的,我不仅暗暗地并且也公开地下了决心:为保卫毛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这种精神没有持续到静坐结束。天冷,坐到九、十点钟,就被大人连哄带劝回家了。 我们战斗队的主要活动是参加游行。 那是一个游行的时代。街道上隔三差五的就走过游行的队伍,毛一发个什么最新指示,我们都要上大街走一圈,大喊坚决拥护、坚决执行。 一到要游行了,我就把我的革命战友都喊出来了,排好队,然后,和校内的其他革命战斗队汇合,排成一大长队,走上大街。小县城里热闹事不多,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上街,沿途都有人围观。一见有人看我们,我就觉得特别来劲,身子挺得直直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竭力表现出自己是在革命的神态。当然这绝对不是出于表现自己的欲望,而是要显示出毛主席的红小兵的革命气概。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也最愿意压着声音喊:快走!跟上!保持队形。 我还愿意挥起拳头,领着同学喊口号,并且要喊得比别人响。我真的相信,我们这么一喊,敌人就会被打倒了。有时候,沿着城里的路走一圈,就要喊一、两个小时,回家后嗓子常常都喊哑了,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累。就是累了,心中还用当时流行的豪言壮语鼓励自己:为了革命,再苦再累心也甜。 文革前,大人都夸我文静,我也自知自己胆小。但自从造反后,我人就野了。就说喊口号吧,要是我一个人,你就是把我推到人前,我也不会那么大声地喊。但是,和大家在一起就不一样了。我突然什么也不怕了,别人似乎也一样,尤其想到北京有人在支持着我们,我就更热血奔腾了。 一个人时,我是一只羊,但和一群人在一起,就变成狼了,变成了人对人是狼的狼。当然了,是群狼中的一只狼。 正是这种大家都在造反的状态,并且,又有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的理论的支持,所以,我就敢反了,什么都敢反,越反越有劲。 我最先反了的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教体育的,他是在文革开始后才来教我们班的。在这之前,我和前几任班主任的关系都非常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李老师就是不对付。 导火线是有一次上课,李老师公开批评了我,具体说什么记不清楚了,但肯定是说过你骄傲什么一类的话。骄傲是我的老毛病,三年级的学生鉴定上就写过,但我没怎么样。但现在我却受不了了。于是,我就站起来,批评起自己的老师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文革,我绝对不会站起来,就是感到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与老师顶嘴。但当那天我站起来后,从此后,我的性格和人生就全变了。 不久,李老师到我家家访,正好我妈妈在家,他指出了我的一些缺点,这可把我吓坏了,也气坏了,恨老师居然来告状。一直到天黑了,我还不敢回家。后来哥哥把我找回去了。母亲没有打我,但告诉我要听老师的话,说哪有学生不听老师的话的道理。 但母亲错了,那时的道理就是学生要不听老师的话。 我在学校中还是与李老师对着干,不久,李老师又去来我们家中家访。我妈妈还在生产队地里干活,李老师就坐在了我们家的炕头上。在等我母亲的过程中,他和我哥哥聊起来了,但他们分别属于文革中的不同派别,聊着聊着,就辩论起来了。我母亲回家一看,笑了。李老师走后,家人都说李老师太年轻了。 李老师没有被斗过,我也没斗过他,就是顶他,还给他写过一张大字报,说他对工人和贫下中农子女的态度不好,大概就把他的问题上升到那么高的高度。 信主后我问自己,当年自己小小纺年纪,怎么也造反了,革命了? 渐渐地我反省方,其实早在我造反之前,我的脑袋里就已经形成了打倒、革命、造反和暴力这一套思维方式了。 生活在县城中没有我想象资本家的天地,我心中的敌人主要是地主和富农。我眼见的几个过去的地主我都觉得他们不像,就是说,他们不够胖。在我的心目中,地主都是拄着根文明棍,挺着个大肚皮的,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他们的表情也永远是阴暗的,肯定不会笑,顶多会冷笑,而他们心中想的就是如何榨干穷人的最后一滴血汗。 凡是敌人就都是坏人,这个观念模式已经牢牢地刻在我的心中了。现在需要的只是具体地把谁放进敌人这个概念中。 对待敌人该怎么办呢?打倒。 语录上都说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在小说和电影所看到的革命英雄,他们就是在牺牲前也要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厄倒国民党反动派! 用什么来打?暴力,从拳头到大炮,从大刀到机关枪。 用革命暴力打倒消灭一切敌人,这就是我的革命思维的基本观点,并且,我认为这观点是正确的观点,代表了历史进步。 父亲管教我们的方式,进一步强化了我的这种革命的思维方式。父亲的法宝就是“大棒子”,但从来不加“胡萝卜”。他的名言就是,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揍死你!我很少挨打,但打的几次都绝对造成了震憾性的效果。我在回忆父亲的一篇文章中记录了父亲第一次打我的概况,是母亲在我长大后告诉我的。我刚刚三岁的时候,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回家探亲,给了我一块糖,我舔了几下,父亲就逗我,要我把糖给他吃,我没有给。父亲又逗了两、三次,次次都被我回绝了,于是,父亲就火了,照着我的屁股,狠狠地就揍了一大巴掌,吓得我连屎都拉在裤裆里面了。 要不是后来母亲亲口对我说,我根本就不会信有这么一件事。但我现在明白了,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下意识中。连我父亲多年后都笑着对我说,打了你那一回后,我再跟你要什么东西,你都乖溜溜地赶快就给。父亲很少打我,但他的这种方式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这使我从小就相信:打,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方式。 这种打的方式不是我父亲的专利,邻居家的大人们,教育孩子也经常是大打出手。有一个和我小一岁的小伙伴,挺淘气的,他从小就挨父亲的打,一直打到他中学毕业。有一次,他父亲扒光了他的裤子,用厚厚的皮带抽得他昏死过去。大人劝他父亲时,顶多就说:他大哥,你下手下得太重了。从来没听说不该这么打孩子。 对于孩子,打是该打的,但下手别太重了,打几下就行了,这就是流行在我们大院中的公理。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们那个胡同中也通行这个教育孩子的公理。 我在社会中所受的教育,也是“打”字当头的,像什么无产阶级江山是革命先烈打下来的,什么跟随毛主席打天下,什么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至于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修正主义,打倒各国反动派,这口号我从小一直喊到大。 就这样,到了毛号召全国人民起来造反时,我在心理上早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说是万事具备,只待东风。那东风就是:造谁的反。而这个结论也有了:毛主席叫我们造谁的反,我就造谁的反,并且一反到底。 那么多年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造反,只不过是奴隶似的跪着的造反。反是反了,但却是按照圣旨去反的,只反那些伟大领袖要我反的人。至于这些人该不该反,这是第二位的问题。第一位的问题始终是圣旨是什么。而对于那个圣旨本身,对于我心中的神明,我是从来不敢反的,就连想到反这个念头,我都觉得是罪过。 我更没有想到,我这种革命造反的思维方式,是在上面反复的宣传和教育下,被我真诚地接受了。这本身就是悲剧:自己满脑子轰轰烈烈的造反思想,但这个思想之所以能产生,正是由于自己丧失了自己的思想,或者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思想,是由于自己以最驯服的态度接受了一个人的思想。所以,我的造反思想的形成,正是自己的思想被驯化的结果。 只有一个被彻头彻尾被驯化了的人,才能产生如此狂热的造反思想。 一直到文革后期,我在丹东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政治系教书,我还是给同学们讲“暴力革命是社会革命的必然规律”,讲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自己被洗脑了,再接着帮助洗别人的脑,并要他们相信,斗争是唯一的革命正路。 现在我清楚了,正是那么多年中在我头脑中形成的暴力革命的思维方式,你死我活的斗争的思维方式,才使我那么小小纺年纪就毫无顾忌地就投入到了造反之中,因为这种号召造反的最高指示,正好与我的革命_斗争的思维方式一拍即合,它在我的心灵深处找到了自己的思想基础。 多少年来,即使我厌倦了革命,暴力与斗争,但我还是深深地受着以往的暴力革命和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的影响,在精神上,我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直到我看到了耶稣,我才看到了一条新路。耶稣说:爱你的仇敌,为逼迫你的祷告。 福音书中有一个最令我感动的故事:耶稣昔日的门徒─犹大出卖了耶稣,当犹大带着兵丁来抓拿耶稣时,彼得拔刀而起,但耶稣却命令彼得:“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耶稣甚至仍然称那位叛徒是“朋友”,给他留下一次悔改的机会:“朋友,你来要作的事,就作吧。”而耶稣最打动我心灵的祷告,就是当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他为那些迫害他的人所作的祷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这一切都宣示了另一条路:爱之路。 圣经上说:上帝是爱。 2。18。2002 于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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