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座道观的扶乩,我有很多第一手的经验。大概在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我的爷爷已经成了这座道观扶乩的主持人。所谓扶乩也叫降乩,它是中国民间信仰的一种求问神灵的方式。乩由乩盘和乩笔组成,乩盘是一个约半平米大小的木盘,里面盛放着细沙,乩笔则是一根分叉的树枝,枝分两杈,在分杈的地方凿一个孔,在垂直的方向再插一根小木棍,做为乩笔。 降乩时,两个主持降乩的人一手拿着树枝的一个分杈,乩笔就在沙盘上写出字来。 关于我爷爷的扶乩,有两个传说。一说日本侵占上海的时候,由于那时消息传递慢,我的家乡被层层大山所阻根本收不到消息,有一天爷爷正在道观里扶乩,乩盘上突然写出“十里洋场杀腾腾”的诗句。爷爷是一个农民,不知道“十里洋场”是什么意思,于是去请教村中一个曾任过国民党南京卫戍区书记员的乡亲。他解释说,“十里洋场”就是上海,可能那一边有战事了。过了几个月后,消息传进来,说日本攻占了上海。 爷爷以巨大的虔诚拜这个道观里的“神仙”,人家请他去扶乩,他个人很可能是不收钱的,因为后来我的伯父也是如此。有一年秋收时,正当黄昏,爷爷正在山岗上晾地瓜米,就是红薯切成的丝。红薯切成丝过了水后,凉在长长的竹匾上,竹匾又一排排架在木桩上。秋风一起,山岗上的竹匾随时都有可能被成排掀翻。这时,有一个人又来请爷爷降乩,爷爷回答说:“你看秋风大起,我去不了。”正说间,爷爷想砍一根木条什么的,一戒刀砍下去,把他的手给砍了,顿时鲜血淋漓。爷爷丢下戒刀,一口气跑了好几公里的陡峭山路到道观里,从偶像面前的香炉里抓一把香灰按在伤口上。以此表示他的悔罪。 爷爷五十出头死于腹痛。 爷爷死后,这座道观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当地老百姓传说那时此地虽成了荒场,而且草长得茂盛已极,但是任你怎么赶,牛总是不敢到道观的废墟上吃草。有关这些传说都增加了我对这座道观的敬畏。 八十年代,这座道观又重建了,而且香火日渐昌盛。那时我还小,对这一切不太关心。大概是因为降乩咒语的抄本由爷爷传给了伯父,二伯父也子承父业,在农闲时间到道观里扶起了乩。听二伯父说,乩笔必须由桃树枝做成,更重要的是,桃树必须在听不到鸡叫声的深山中采到。我估计,当文革后道观重建,乩坛重开时,为了采集这一根听不到鸡叫的桃树枝,伯父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乩笔的桃木采到后,要供奉七七四十九天。 开始扶乩后,二伯父的名声一时传遍附近的十里八乡,人们纷纷来求伯父降乩。降乩一般在深夜进行,因为伯父白天要干很重的农活,夜里才能应人们的请求到道观中去降乩。降乩开始时,伯父是主持人,他先点一注香,然而开始烧纸符,那纸符是用黄纸画成的,伯父拿起一张纸符,先是敬虔地拜天地,然后念咒语,再点上火烧起来。纸符和过去大臣启奏时用的笏板差不多大,伯父拿着它拜起来,真的很庄严。纸符一共有二三十张,伯父边烧边拜,大概每一张纸符都不一样,估计念的经文也不一样。我只记得,首先要烧的是洁净的纸符,伯父把它点燃了,先在自己的身上熏一熏,这代表他自己已经洁净了,然后再熏在场的每一个人。 伯父在念经中会求玉皇大帝、天兵的元帅直到本道观的值日功曹。伯父念的经文我大部分都听不懂,只记得有一句是“恳请太上老君速降坛庭”,还有什么“急急如敕令”的句子,里面还有什么天兵天将除去一切妖魔之类的请求。越是念到这些关于灵界争战的时刻,伯父的神情越是肃速,语调也变得威严,仿佛真有大敌当前,而在伯父的咒语声里,千万的天兵天将正受差遣前去迎战。在高山上幽暗的道观里,烧纸符的火光映红了伯父的脸,这一切都笼上了一层神秘而神圣的色彩。 纸符烧过几张后,就会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扶起乩柄,乩笔就慢慢地转起来,随着纸符越烧越多,伯父的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威严,乩笔就会转动得越来越快,甚至将乩盘中的黄沙甩出来,远远地洒出去。来势越大,旁边的人心中就会暗想今天来的“神仙”来头或者脾气越大。 当纸符烧完最后一张时,伯父接过乩柄的左边分枝,在道教中似乎是以左为贵,所以伯父称为正手。在伯父接手之前,乩笔只转不写。伯父接手之后,乩笔转得更快了,伯父他们两个正副手闭着眼,手臂随着乩笔转动,仿佛真有一种神力临到他们手上,他们全都站得笔直而庄重。直到那乩笔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敲下去,“神仙”开始写字了。 一般在降乩的开始,“神仙”会自报是那路来神,我们就说是某某“神仙”“上降”了。来的一般是“神仙”中品级比较低的值日功曹,属于办事跑腿的级别,偶尔也有“元帅”来的,甚至还有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上降”的,但是那么大的“场面”我没有见过。我听说在附近的农村还有毛泽东“上降”的,因为在农民的眼里,毛泽东就是神,有一种说法是毛泽东是混世魔王转世。记在这里,一笑。 “神仙”报完家门之后就会说今天是某日某日,当然报的是农历,不过往往不报年份。“神仙”一般是以七言诗的形式判事,并且做的诗都会押韵,而且有的词字相当美,但是我的伯父文化水平并不高,我曾经以此为“神仙”可信的理由。乩盘上的字一个个斗大,占满了半平米的乩盘,于是伯父报一声,旁边就有一个人用笔记下来。有时写出来的字大家都认不得,于是两个扶乩人会相视一下,实在认不得时,乩笔会再写一遍,如果好几次都认不得,似乎降临的“神仙”就会不耐烦起来。乩笔越敲越重。 报完家门后,“神仙”开始判事,“神仙”判谁的事就会做三句诗,把这个人的名字的三个字分别排在每一句诗的开头。叫到这个人的,他就要点一炷香,跑在乩盘面前。我曾经多次这样地下跪。来这里求问“神仙”的,一般是遭了什么灾的,遇着什么大事的,甚至该不该做什么生意也来求问。对于生了病的人,乩文会指示人该吃什么药,或找某姓的医生医治,对于遭逢大事的人,乩文会给你安慰,或者指用数字迷语的形式告诉你有关的时间。还有更多的人生了孩子以后,到这里来问乩,让“神仙”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名字,而降乩的结果,所有人的名字一概是仙字头的。曾经有一个春节的时候,父母虔诚地到道观中让“神仙”给我和弟弟取个名字,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是“神仙”始终没有给我取名字。于是我赌气地说要“砍”一个猪腿给“神仙”吃。这是很冒犯的话,再一次降乩时“神仙”终于也给我取了个名字。 这座道观还给我提供了一种很特殊的审美上的体验。每当伯父在夜里上道观去的时候,我就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行人打着手电有说有笑地向几公里之外的山上前进。队伍里往往还有一只狗。在夏日,头顶璀灿的星空,路边的水田里是青蛙欢乐的鸣叫。接近道观所在的那一块巨石时,黑暗变得更为凝重,于是萤火虫的灯笼就变得更加地醒目了,它们在野藤和竹林里漂荡,而山间的清泉则发出叮咚的响声,有时走累了,大人们就会到山涧里捧一捧泉水来喝。我由于怕蛇,从来不敢去。在这么陡峭的山上行夜路,人们之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互助,就是让手电的光不单照到自己,还尽量地多照别人。 道观所在的玉岩山海拨近千里,以玉岩山为主峰,形成一道山脉如翠绿的屏障围绕在我们家的后山。夏天的傍晚,有时在河谷中的石墙边,看到雾气在这道翠绿色的山脉堆积,向陡峭的峡谷中倾泄、铺展,整个玉岩山山脉变成了一道白玉一样的屏风,在洁白之上又洒上了夕阳的金光。站在道观前的巨石上,看白云飘过脚底岩缝间长出来的松树,脚下的村落星星点点,清澈的河流逶迤而去。沿着巨石再向上攀登近五百米,就是玉岩山顶,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山脉一层层环绕,由脚底铺向天边。那时我还兼迷信风水,所以也站在这山顶上煞有介事地观看山脉的走向。 我曾带着家中数十个晚辈的孩子,到这峰顶上朝圣,在山顶热情高涨地朗诵了毛泽东的诗词后,再沿着一条更加陡峭的山路而下,那路的坡度估计陡的地方可以达到六七十度,加上路上铺满了沾满雾气凝成的露珠的青草,稍不小心就可能滑倒,一旦滑倒则就可能停止不住,摔下数千米高的山崖。我为什么要冒险去爬这个峡谷呢,那是因为峡谷下的峭辟上有传说中飞来“马仙”的香火的那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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