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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之后》第三章 黄金时代
蔡苏娟原着 董海伦笔记 袁厚戴译汉
中国的新年,是儿童们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可也很受罪,因为我们总是要提心吊胆,唯恐在这时候有失礼貌。我相信如果能处处守住这些大大小小数不尽的礼仪,一年之内,必交好运,只要略有错误,便会全年倒霉。在新年前最少一个月,仆役们就开始在厅头厅尾打扫房屋,又要预备大量的伙食。中国有句俗语说:「不分贫富,大家都要洒扫迎新年。」 在新年前七天,有些大人要集合到厨房里送灶神。灶神的像经年贴在厨房的墙上,据说它可以把全家人一切的行为全看在眼里,他们祭灶时便向这像磕头、烧香、供糖果,拜完了,就将那像取下来焚毁。我们相信灶神吃了我们的糖果,甜了嘴之後,希望它回到天上仅说关于我们好的事。 年三十的晚上——即除夕之夜——就是一年最後的一夜,一切得准备妥当,债务也得还清。大家在大门贴上红纸的春联。当晚人人都要沐浴,换上新衣,那个时候男人还蓄有辫子,他们带上黑瓜皮帽,穿上缎面皮袍;女人和孩童穿上皮短袄,或丝绵袄,并穿红绣花裙和绣花鞋,妇女们头上带起绒或缎的额包,使额部及耳朵保持温暖,额包上装饰着珍珠宝石,以增美观;我们这些小孩子戴着流苏(有缨缮的帽子),颈上围着金链,链上挂着一把金锁;每一个人带一个小铜手炉,里面放着炭灰,灰中藏着燃烧着的炭火,是烘手脚以御寒的,因为那时中国还没有现代的壁炉或水汀及电炉的装置。 当父亲和母亲将赏赐给我们的压岁钱放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枕头底下,以示明年好运来到,以後我们大家都到祖宗堂拜我们的祖先。祖宗堂里的墙上挂着祖先的画像,每个像前,摆着饭碗、酒杯和汤匙各一个,还有一副筷子,是给他们用的;又有一个长条桌,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菜,有全猪、全鸭、全鸡、全鱼等等,是供给他们吃的。我们照着辈份大小长幼的次序,跪着磕头,磕完了头,再由仆役们将贮满了钱纸的黄纸袋,每个祖先一袋,送给父亲,由父亲一袋一袋的点着了放在一个大铜缸里烧,再在灰火上浇一大杯酒,表示向祖先辞年,仪式完了之後,全家都到大厅一同吃年夜饭。在除夕夜,我们很少去睡的,大家在家里玩玩,直到第二天,这叫做守岁。在年初一——新年的早晨,把门都大开,仆役们将预备的爆竹放起来,爆竹放完,我们就要向父亲母亲磕头拜年,又要向亲戚长辈哥哥嫂嫂们拜年。此後一直到正月十八日;除了每天必要拜祖先外,我们喜欢做甚麽玩甚麽,可以完全自由。 每年初我们都叫算命先生来推算我们这一年的运气,算命先生大都是瞎子,因为中国人说瞎子看不见这个世界,一定能看见人所不能见的世界。算命先生通常是由一个小童领路,他带着一个小铜锣,边打边走。他根据那人的「八字」,就是那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推算那人的命运。中国人计算时辰,以六十年为一大周(一个甲子),十二年为一小周,每年属一个兽名。我是属虎年二月十二日晚间十时出世的,因为我是虎年晚间出世,虎出外猎食总是在夜间,所以算命先生说我是个很勤力而不致缺衣少食的人,但是女孩子若出世在二月十二日——中国花朝节的日子,她将来不是极好便是极坏的女人,男人大都不愿娶这种生日的女子。男子在做家庭中心的中国,一个女人如果「八字」凶恶,即令是天仙美女,谁也不愿娶她做妻子。 算命先生这样批我的命,我的母亲便无法为我定亲。我小时,北京有个富户,央媒来我家为她的儿子题亲事,说了许多和这家人结婚的好处,我的母亲也从其他方面打听这家的情形。後来经过几个月的说来说去,我的母亲同意将我的和那男孩子的命运去推算,是否相合,于是就把我的「八字」写在一张红帖上交给媒人,媒人拿这张红帖到男家,他们就叫个算命先生;推算我和那男孩子的「八字」是不是相合,能否成为美满的婚姻,因为他们决不定我将来会不会成为贤慧的媳妇。假如他们认为我是个吉祥的女子的话,第二步便是将男女两人的「八字」放在祖先堂的铜香炉底下,供在祖先桌前三天,在这时间内,若是这家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就是没有甚麽东西打破,或是一个饭碗破了,或是一只筷子断了,他们想这个女子决不会破他们家的运气,这样就能很顺利定成姻缘。当双方同意订婚後,就将男女双方的「八字」都写在金红大喜帖里,有了这个喜帖,等于取到结婚的许可证。 这种荒谬愚昧迷信的方法,说明纸系夫妇间幸福的红线是何等的脆弱,如盲目般的人们,而对这未知的将来,要暗中摸索,以求逃避人生前途的悲剧,又是同等的渺无把握!事实上,我们中国也有一句俗语是说:「新娘坐了花花轿,就是拾到倒霉票。」但是像这种不幸,正可显明慈爱的天父,随时随地看顾属她的儿女,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他甚至用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的预言,使我来得到他的福气。 在农历九月,菊花盛开的时候,花匠把它们移种在千百个花盆里,并依几何学的设计,分置在花园行人路的两旁,或放在五彩玻璃厅里,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嫂嫂表兄弟姐姐妹妹和侄子们,大家为着这盛会都装扮起来,一同庆祝菊花节。没有一个人不感觉到这花的美丽,它有许多的颜色,许多种的样式,真是形形色色,美不胜收,使人看了心旷神怡。当我们在游览欣赏的时候,仆役们就把椅子和雕刻的茶几在这花盆中间摆好了,并摆上厨师所预备的蒸蟹,及吃蟹应用的酌料,如酱油、镇江醋、姜丝和酒等等,每个坐位面前又有一块板,还有一个小钉锤,一根剔签和一个钓子为吃螃蟹鲜美之肉用的,于是我们每个人就坐在我们自己的茶几前慢慢的吃蒸蟹。厨师这时正忙着煮一大锅汤,汤里面有鱼、有鸡、有香菇、有青菜、有蒜、有姜、水堇菜和其他的美味,最後将一碗清洁新鲜的菊花瓣放在汤里,这就是菊花锅,我们大家都要为这个汤饮一杯酒。 我们吃完之後,大家安静的坐下来,每个人要做一首短诗应景,顺着长幼的次序将各人所做的诗读出来,由父亲担任裁判,主持赏罚。我的七哥和六姐所做的诗大都是最好的,只有我从来没有得到光荣的夸奖。这样的方式,我们乃是遵照中国古时诗人的传统办法做的。 自然,一年之中,尚有其他的节期,但是我们不是在花园游玩,就是同教师们读书,因为父亲要我们女孩子也受教育。我家的荷花池相当大,够摇小舟之用,我们常叫仆役撑着我们坐的小舟在池里游来游去,我们可以采荷花、吃莲子。我的哥哥弟弟骑着马在果树园里赛跑,我们这般女孩子常隐在菩萨庙里看他们。我们喜欢西方的文化室,那里有些从未见过装置有脚轮的皮椅子,我们想把它在屋里推来推去是非常好玩,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坐在它上面,因为我未曾想到它们是椅子。 我们住在这样大的地方,它又美丽又华贵,我享受的东西都是很贵重的,但是我们的父母很少准许我们到外边去。我们好像是关在皇宫里的囚犯,我们常常梦想外面的世界,进入女子学校,那里有外国女教员,我读英文弹钢琴,是多麽的好,然而那不过是我幻想罢了。 不过,一年之中有一天,当那些门为我们开了,我们敏锐的眼睛会陶醉在这外面的世界和那不可思议的景色和声音里。 在南京城南,那里有一游玩的地方,因为它紧靠着夫子庙,如是大家就叫那地方做夫子庙,我们每年暑期总去玩一次,未去前的几夜,我们很难好好的睡。到那一天的早晨,我穿上我的丝质夏装,戴着珠宝,坐上轿子,放下丝轿帘,到那着名的秦淮河旁边夫子庙的地方下轿,那里父亲已先打发人预备了两只大花舫,我们都进入花舫里,就在河的宽处撑来撑去的游玩。厨师们和仆役们带着饮食坐在後面的小船里紧紧跟着,因为这是大宴乐的一天。先上些开胃口的食物,茶、小肉圆汤、蒸饼、春卷、火腿和胡桃饼、枣子和桃仁做的点心等。到了中午,开正式的筵席,先上八个冷盘,如火腿片、鸭片、薰鱼、咸蛋等,接着就是六个热炒,一盘一盘的上,如青豆炒虾仁、笋尖炒肉丝、栗子炒珍肝,再接着就是八个大的菜,如燕窝汤、红浇鱼翅、八宝饭,最後烤鸭带薄饼、炖全鸡、清蒸大边鱼、红浇元蹄。自然,我们仅能每样吃一点,後来几个菜,很少下筷。 筵席吃了约两个钟头,当我们吃的时候,有许多歌女,为我们边歌边舞,变戏法的表演他们的技巧,再有傀儡戏表演。在这下午,我们又坐一只小舟,顺河而下,到了一个大桃园,我们在那里可以随意摘桃子。近年来那一带有了西餐馆,晚上我们到那里去吃西菜,菜单上常有牛肉汤、肉三文治、肉灌肠、布丁、可可茶、面包、牛油和果酱,这对于我们是十分的奇怪,我们不敢用刀叉,怕割了嘴,所以我们吃西餐总是用大汤匙,我们也进入餮馆里面的洋货店,那里我们可以买到皮面小簿子,小瓶的香水和糖果。 当我的母亲四十岁的那一年,我们的家有双重喜庆,一是祝母亲的寿辰,一是三哥结婚之喜。三哥的新娘子是中国清朝派到美国的大名鼎鼎的钦差大臣(大使)李鸿章的孙女,我们请了一班着名的男女红伶,在家里一连演了三天戏。结婚前三天,李家派了许多仆役送嫁装来,有椅子、桌子、凳子,各种桶和盆、摇床、茶盆,各种大小皮箱,各种雕花柜子,一卷一卷丝绸,一卷一卷缎子,各式帐子,四季大小丝质被褥,丝绒地毯,珍珠首饰,江西瓷器,厨房用具,各种银器,所有新娘的一切衣着,新房内一切陈设和饮食用具,不知多少,送嫁装的仆役挑着这些东西,延长数里,每个送嫁装进我们的大门时,两边有八位点收礼物的文书,一边收礼物,一边对礼物清单,这嫁妆收进来就送到新郎新娘的院子里,我们需要赏一大笔钱,给这些送嫁妆的仆役。 结婚的那天,我家所有的门都打开,从铜环前门直到最後的院门,所有的屏风和帘子都移开,使由前到後可以一目了然。用大红和绿色的缎子结成花彩,挂在竹拱门上。大门旁边站着两排身材高大的男仆,都穿上一律的长袍,胸膛交结着大红和绿色的饰带,进来就是我的哥哥弟弟同表兄弟等站成两排,欢迎一切进来的男宾,再进来就是我们姐姐妹妹等也站在那里欢迎女宾。 当男宾来到大门口下轿的时候,我们的男仆中的一个就迎上去,接那男宾的大红名帖,就把帖用一只手高举过头,领客人到男宾礼堂,道完喜後,再送他到後院的戏院里坐在来宾席上。女宾到的时候,她的轿子一直进到女宾礼堂外才下娇,道完喜後,也由女仆送到戏院楼上的女宾席坐下,女宾看戏要透过竹帘。 到了黄昏时候,所有的红灯笼点着之後,我们听到喇叭的声音,晓得是大花喜轿到了,但是奇怪的,那时的大门忽然关了,并且下了闩,没有一个人在那里迎接新娘。这个小手法,或许是教训新娘在她的新家庭里要能忍耐一切。当花轿到了大门外,轿夫将轿子停下来,新娘的亲戚要拿出一大笔钱赏给我们的仆人,然後才开大门让新娘进门。当大门开了,花轿一直抬到前厅,新郎就站在那里迎接新娘,同时响声震耳的炮竹放个不停,有两个喜娘过去将花轿的帘子掀开,扶着新娘下轿。新娘穿着大红绣花礼服,满头戴看珠宝,又盖上一条大红巾,这时新郎新娘一同叩拜天地,再彼此对拜,然後新郎陪着新娘到新房,并掀去新娘头上盖的大红巾。 接着,新郎再陪着新娘到大厅,全家的人都站在那里迎接他们,并带他们一同到祖宗堂,每个人都要向祖宗叩拜,後来新郎新娘要向父亲叩拜,再向兄弟姐妹依序互拜,新郎新娘重回到新房,一同坐在新床边,放下绣花帐于,彼此饮交杯酒,这才算礼成。于是大开筵席,欢宴所有的宾客,来宾也开始闹新娘。 父亲母亲及尊长们,都要拿很贵重的礼物送给新娘,新娘也要拿出礼物分送给家里的人,又要拿钱赏给所有的婢仆。这种婚礼的浪费,使许多的家庭终身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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