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气功:用意念抵达永恒


  我从初中起就有接触过气功,拿一些“少林易筋经”之类的功法练,从那时我开始有一种生命内视的经验,气功讲究回归内在自我,和“气”在经络与穴位中的运行。这些穴位与经络打通后又有“小周天”与“大周天”,但是那是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体系。奇怪的是,在气功中这种内在的自我为什么要称为“天”呢?我想,从气功中可以看出来,中国古人本来也是追求人与宇宙的和谐,认为人生最重要是自我与宇宙的相通,然而,到了气功兴起的时候,中国人对于天的本体性与位格性的信仰或者说认识已经失落了,于是竟把“天”内化为内在的自我,这个过程相对应的就是把内在自我无限化为宇宙--“天”。但是在气功中保留着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人与宇宙的和谐,人与宇宙可以有生命性的感通和生命性的信息交通。

  十四五岁接触气功时,我追求的只是生命内视的快感。再一次练气功就是十年以后的事了,那时父亲住在省城的医院里,刚二十出头的我碰上这样的打击后竟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在护理父亲的间隙,我常到草地上去打坐。与十年前一样在打坐时一样,我也幻想气流在我的全身的大小周天流注。但是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练着练着,我在极度内视时不再执着于打通内在的周天,而是产生了一种内在超越的向往,就是生命回归内在自我后对于宇宙的深处产生一个极深的渴望。然后觉得有一种更加伟大的力量超越于自我之上,在他那里有生命与力量的源泉,而向他的回归可以带给人最大的满足。现在回想起来这竟是一种自觉产生的本体论性质的或者说主宰性的宇宙观。但是那时在理性上没有认识,只是觉得这种打坐内视很好,它使我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息,生命仿佛觉得重新得到来自宇宙中生命源头的新的供给,一种来自宇宙的满有活力的“气”在周身流注。

  “气”论是中国古人本体性或者说主宰性的上天观失落以后,残留的对宇宙本体“充充满满”的生命性的认识,但是失却了对宇宙本性真理性主宰性的认识。而事实的真相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已经不认识了这道的本根,但是我们直觉到了宇宙中充满的生命气息,这气息如果从人的角度看,认识它是物质性的存在,那么就认为它是自然,如果从信仰的角度看,知道它是道的施予,那么就是“充充满满”的“恩典”。所以中国古人在上天信仰失落后,得到的物质性的天观还是有生命性的,而近代唯物主义的物质观则是连生命性都没有的冷冰冰的机械的“物质”,它是从中国气息性的天观上的再一次堕落。这个堕落,除了拜偶像外,是人类从理性与直觉的角度出发所产生的对宇宙的最邪恶的认识,这样经过“物质主义”改造以后的中国人的宇宙观终于跌破了底线。

  这个底线跌破以后,人们就以以真理的名义被引诱去拜人间的“神”,当那个原本是人的“神”死了以后,人们崇拜金钱就顺其自然了。

  人生疲惫时,一种可能是转向外在的发泄,还有一种可能是转向内在的休息,打坐就是我不自觉寻求心灵安息的一种尝试,经历一系列的变故后,我的心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越来越花更多的时间来打坐。而中国八十年代以来的气功热其实有它背后的社会与心理的背景,就是人们在走向一个现代竞争社会时心理上的疲惫,与中国人的传统信仰生活崩溃后的心灵饥渴共同作用导致了中国的气功热。在静坐中,我越来越经验到一种内在的欣喜,于是就越来越喜欢静坐了。

  但是我不满足于静坐中的快乐经验,我在潜意识里希望与我直觉到的宇宙生命的源头沟通,那时还不知道叫它生命的源头,只是心中生出一种回归的渴望,知道它存在,但不知道它是谁。现在我更多接触哲学以后,知道哲学把一种认为宇宙本身是有主体性意志,它自己就是存在的源头的观点命名为本体论的宇宙观,把这个宇宙,或者宇宙背后的主宰命名为本体,那么当时我就自觉到了一个宇宙本体的存在,并有了与这个本体交流的渴望。虽然对它的主体性只有朦胧的认识。

  每次在较深的入静时,我向往抵达它,但是总是无法达到,有时在极黑的暗夜里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长时间的静坐。过去我在面对人和人所活在其中的这个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时总是用头脑去思想,用理性去追问。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想累了。而静坐中“悟”的方式却使我得到了一种解放。一种意识自由飞翔的空间。

  过去用脑袋去思想存在,其实也是无意识的心灵寻找和回归生命本根的努力,但是靠理性,人无法找到也无法回归生命的本根。现在改用“悟”了,但是同样无能为力。长时间“悟”而没有结果,有时会很失落,失落的原因是渴望来自宇宙中的回应而不可得。而很多人为什么练气功会“走火入魔”,可能就是这种获得宇宙本体的回应而不可得时,以自我暗示等等方式,自为得到了宇宙本体的回应,自以为自己接受了某种伟大而神秘的使命,导致精神的失常。

  理性与直觉无法抵达宇宙中生命的本根,我还尝试过另外的一种方法,就是意志。记得在父亲的医院外打坐时,在入静中,我会从生命的圆融欣喜转向从心里生出一股意志,尽力把这意志投射向自己所想象中的宇宙生命的本根,或者转过来以这个意志向我想象中的父亲投射,去为我父亲“治病”。那时如果人们路过我的身边,将可以看到一个少年盘腿坐在草地上,双目微合,脸上带着自得的微笑,他的眉头略皱,那是他在想象从那里有一个意志向永恒发出。他的一只手有时从丹田处举起,伸向天空,那是他在用意志向永恒发出“信息”。

  用意志当然无法抵达永恒,所以有时我就由向永恒发出意志,转向向我祖先所信奉的道家中的神祗或者当时有名的大气功师发信息,这已经变成了拜偶像了。

  用个人意志加上东方神秘主义的方式试图找到生命的本根,带来的结果往往是自我的无限化。父亲住院期间,我有时负责通宵护理。在给父亲又一次吸完痰后,我就会走到阳台上去仰望城市那已经沉寂下去的喧嚣和那依然闪烁的灯火之上的夜空。那时我真渴望有一双拯救的手能从上头握住我。

  在这样长久的仰望中,我会顿生出一种改变命运的激情。我觉得只要有足够的积极的心态,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我就回到房间鼓励父亲,并带着他使劲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这是我父亲当时所能做的最高级的运动。我相信这些积极的行动能挽回父亲。一直到父亲病危前,只要他还有力气,他在精神好时就会抓住机会做这样的握手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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